第二日,南风绫醒得迟了。
他睁开眼,将军正坐在一旁看他,一手托着脸,脸上未戴眼罩,神情专注,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看的,看了多久。
“醒了?”
“唔……”
南风绫撑起酸痛的身体,他想起昨晚他被撞得七零八落,看着两人彼此身上的印记,脸色微微泛红。
白胥将叠在一旁的衣物拿起,轻声嘱咐道:“之后井安一事,无须再追究。”
“将军这是何意?”
南风绫匆匆穿上外衣,忽然腰腹一阵酸软,险些跪了下去。
白胥将他扶住,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会盟在际,届时陛下定然会将我放出去,在那之前,你切莫再轻举妄动。”
白胥揉着南风绫的后腰,见他眉头微蹙,用一种很玄妙的眼神看着他。
南风绫被他瞧得一阵脸热,与将军叮咛几句,趁着天牢看守巡视,一溜烟跑出了天牢。
昨日与青尾约定好的时间已过,南风绫赶忙回到住处换好衣衫,忍着腿间酸痛疾步走到了教坊司,结果一进门就迎面撞上了一名侍女。
“大人!”
那侍女开口,正是青尾身边的玖玫。
“玖玫?”
玖玫一时心焦,见到南风绫恍如见到救命稻草,慌张开口。
“总算见到大人了......奴婢还以为找不到您了!”
“发生何事?青尾呢?”
提起这个,玖玫一脸焦急。
“青尾、青尾大人他不见了!”
南风绫一下反抓住玖玫。
“什么叫不见了?”
“那、那日大人出城,青尾大人前去相送,从此后再未回来过,我命宫女传话来寻,教坊司的人却说,说青尾大人从未来过......”
南风绫边听着,边皱起眉头。
出城时不见的?
南风绫一时慌张,无数念头闪过他的脑中。
南风绫撇下玖玫,忽然扭头离去,玖玫站在身后,忙不更迭地追了上去。
“大人要去哪?”
“启太殿。”
玖玫愣在原地,虽她不常出入宫中,却也知道启太殿......那可是......皇帝的寝宫。
半柱香后,南风绫侯在殿门外,侍郎一阵快步赶来。
“太常寺大人,陛下现下正在休息......”
南风绫也知自己贸然前来,陛下或许不愿召见,于是对侍郎起身回礼,欲转身离去。
“陛下说,请您进去。”
?
南风绫意想不到地踏进了皇帝寝宫,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宽敞的大殿,是平日里举行小型朝会或处理国事的地方。
大殿内摆放着一张雕花龙床,床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床的两侧是高大的屏风,上面绘制着山水花鸟,琉璃斑斓,华贵异常。
可这样一张华丽的床,其上却空无一人。
玄烨随意卧在地上,披散头发席地而坐,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帝王的威严,若不是那张冷峻刚毅的脸,南风绫险些没认出他。
“陛下。”
南风绫照常按着规矩跪拜,殿中传来玄烨哗啦啦地翻着地上的书册的声音。
他视若无睹的,漫不经心地翻着地上的书册,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问。
“你有何事?”
南风绫继续将头埋着,他不敢出口质问,只能先试探口风。
“臣来禀告,后日一早,臣便与教坊司共同前来为陛下献舞。”
“嗯。”
玄烨不冷不淡,南风绫并未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
“青尾他......”
“你见到朕,为何总如此紧张?”
南风绫抬起头来,只见玄烨从披散的黑发中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牢牢盯着他。
“因为臣......敬重陛下。”
玄烨不说话,只牢牢盯着他的眼睛。
那眼神让南风绫觉得浑身发毛,不寒而栗,仿佛在与一只随时会咬死自己的虎豹对视。
“哈哈哈哈哈......”
殿堂中爆发一阵诡异笑声,玄烨突如其来的大笑,让原本冷汗涔涔的南风绫陡然跪坐不住。
他看着面前这人疯疯颠颠的模样,心中升起一种异样奇怪之感。
“朕很喜欢青尾,赋予他出入宫闱的权利,只是这一次,他的手伸得太长了。”
!
南风绫跪在地上,心中却在思忖陛下的话。
他当日心急寻回古琴,不该让青尾利用瑶台坊去探听瑶琴的踪迹,他太过心急,忽视了一位帝王眼中容不得沙子的绝对权威。
就连层层看守的将军府都有将军防不住的眼线,南风绫和青尾的身边,定也少不了监视之人。
就在他思索之际,玄烨赤着脚走下殿台,一步步走到南风绫的面前。
“朕听闻,你曾怀有身孕?”
!
南风绫抬头,玄烨伸出手来,刚好扼住了他的下颌。
他被强迫着与玄烨对视,看出他眼底那层玩味的意味。
南风绫强装镇定,义正言辞:“陛下玩笑了,臣非女子,绝不能有孕。”
“是么?”
玄烨似乎有些失望,箍着南风绫下巴的手却没有松开。
“朕还记得白胥幼时的模样......煞是可爱。”
玄烨一边说着,一边神思游离,嘴角含笑。
“朕见到他时,他正在赵家后院砍柴,浑身脏兮兮的,身上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渴了也不会去后厨讨水喝,就跑到河边伸着脖子够水喝,那倔强的模样像极了......”
南风绫不敢妄动,听着玄烨的讲述,眼前也浮现出将军幼时的样子。
“像极了一条小狗。”
?
南风绫有些奇异地望着玄烨,玄烨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笑出声来。
不过笑了几声,眉眼一转,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淡淡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向下,显得冷漠又疏离。
“你退下吧。”
南风绫半坐起身,他搞不懂这位心绪变幻莫测的帝王究竟在想什么,但他此行的目的仍未达成,还再想一试。
“陛下,那青尾他......”
“若后日一切顺遂,朕自然放了他。”
玄烨坐在一堆书页中似是在翻找什么,语气极为随意,不甚在意。
可南风绫明白,这句话对他来说算是交代,也是种要挟。
南风绫离开了寝殿,他出宫在城外找到了灵音,带着她到瑶台坊见到了那把失踪的古琴,灵音对瑶琴一见如故,像终于找回宝贵之物,当着南风绫的面便喜极而泣。
“后日陛下面前献舞,少不了要抛头露面,若是你......”
灵音抱着那把瑶琴,朝着南风绫郑重深深一拜,语气极为坚定。
“主君大人舍身寻回古琴,此等气节灵音钦佩不已,必尽全力辅佐大人。”
灵音带着古琴悄然回归,让教坊司常年遭受欺压的乐人们对南风绫另眼相看,除了平日里的恭敬之外,他们看向南风绫的眼神,多了几分敬重。
如此一来,南风绫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剩下的时间,只需要在舞剑一事专心致志即可。
他夜以继日地练习,奔忙于教坊司声乐礼教部,好在乐人们都极尽配合,排演变得轻松不少。
约定的时日很快来临。
皇帝为此特意空出半日的时间,正午一过,圣旨宣读。
南风绫一袭白衣,携领教坊司琴一众人等,走向大殿中。
乐曲一起,南风绫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细长而锋利,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尔后,他猛然睁开眼睛,身形如同闪电般动了起来。剑法凌厉而优雅,每一次挥剑都带着风声。
他身上洁白无瑕的长袍,衣袂随风轻轻摇曳,大殿之上偏偏作舞,如月色凝聚,仿佛是天地间初开的雪莲。
瑶琴高山流水,青锋剑挥断其中,果敢又不失柔美。琴瑟和鸣,相互交织。
一曲舞毕,南风绫还未下台,殿堂之上就传来一阵响动。
珠帘之后,玄烨的表情看起来极为愉悦,当场拍手称好。
“不错,太常寺不辱重任,会盟之际此等一物,定扬我北国风范。”
“谢陛下。”
南风绫代替教坊司谢恩,心中暗自长舒一口气。
“后面弹琴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南风绫刚放下的心,霎时又被提起。
灵音不等南风绫介绍,直接起身跪下。
“回禀陛下,小女子教坊司灵音,谢陛下谬赞。”
“灵音......”
南风绫盯着珠链后玄烨的表情,紧绷着身体,缓缓挡在了灵音的前面。
“灵音......真是个好名字,教坊司上下,重重有赏!”
“谢陛下——”
南风绫与众人一齐跪下谢恩,心中忐忑。
“太常寺留下,其余人等可以退下了。”
侍郎将教坊司一众人等送出大殿,只剩下南风绫与玄烨二人。
南风绫身着舞衣,剑尖向下独自站着,大殿沉寂许久,玄烨的声音如同在四周萦绕。
“白胥将从天牢释放,你可感到高兴?”
南风绫身形一颤,莫非陛下知晓他偷偷溜进天牢与将军私会?
“臣与将军有婚约在身,自然......高兴。”
玄烨坐在龙椅上,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南风绫,嘴角噙笑。
“朕还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推心置腹全心交付,你可知是为何?”
为何?
这个问题将南风绫问住了,他确实从未细想过。
他与将军结识是因为一场荒谬错乱的姻缘,将军后来对他突如其来的好,似乎也只是转念之间。
“臣不知。”
玄烨坐在龙椅上笑出了声,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朕也不知道。”
“......”
“今日教坊司表现不错,你有头功。”
南风绫站在殿下,仍心有余悸。
“臣替教坊司谢过陛下,不过臣见方才陛下对瑶琴之音赞赏有加,可是陛下对瑶琴有所钟情?”
“朕平素不爱丝竹之音,不过今日闻来倒格外雅致......”
南风绫笑了笑。
“瑶琴乃北国古琴之首,陛下虽不爱丝竹之音,此物也定然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玄烨见他对答恭恭敬敬,顿时少了几分兴致,他朝着南风绫摆了摆手。
“今日朕心情不错,朕命你为銮仪位,去接你家夫君回家吧。”
南风绫欣喜地抬头,极力控制喜悦的神色。
他退出了大殿,思索着陛下的反应。
那巫医女子所提到的走私之人......究竟是谁呢?
赶去天牢的路上,南风绫恨不能一路小跑,走到侍卫面前移交了圣旨,南风绫与卫鑫一起站在门口等白胥出来。
终于,白胥在卫兵的交接下,一身玄衣出现在阳光下。
许久未见阳光,他的皮肤已经近乎于苍白,一只手挡在眼前,另一只手不忘将南风绫揽在身前。
南风绫不习惯在众人面前亲昵,在将军的挑逗下闪躲着身体。
殊不知这般欲拒还迎,在他人眼中看来,别有一番浓情蜜意。
“啊!”
南风绫忽然想起一事,猛地跳开。
“怎么了?”
“我、我突然想起一事......卫鑫,你先带将军去沐浴更衣,稍后送将军回府。”
“那主君您呢?”
南风绫已经先行一步,回头对着两人,着急忙慌。
“我先行回府一趟,你们路上慢慢走,路上慢些,不要着急啊哈哈哈......”
“......”
待他走了,白胥与卫鑫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半晌,白胥拧着眉头朝卫鑫问道:“你老实交代,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他是不是在院里藏什么人了?”
卫鑫一脸茫然:“啊?主君他好几日都未在府中留宿,看起来忙得很呢,不曾见有什么人啊?”
此言一出,不料白胥脸更黑了。
“将军!将军你去哪儿呀,咱还要去沐浴更衣呢!”
“即刻备马回府!”
卫鑫更加一头雾水,好好的接风洗尘的日子,怎么主君和将军两个人都不高兴呢?
南风绫出宫后,直接快马加鞭地抢先一步赶回将军府。
一进门,婉青就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夫人您总算回来了!奴婢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咦?将军呢?”
“婉青,守住书房,不准任何人进来。”
南风绫急步匆匆,抓着婉青一溜烟走到了书房门前。
婉青不理解为何夫人一回来就要将自己关进书房,但她坚信夫人这么做,一定有夫人的道理。
“是!夫人放心吧!”
南风绫欣慰地拍了拍婉青的肩膀,打开书房的门钻了进去。
他上次离开的匆忙,未能进入那密道中一探究竟,倒成了他心中日思夜想的结,趁着将军和卫鑫都不在,正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解心中困惑。
南风绫顺利地在暗处的方格内找到那只琉璃盒子,转动了一旁的钮扣。
轰隆——
墙壁的暗门开启,熟悉的通道再次被打开。
南风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灯笼,一脚踏了进去。
与上次笨拙的摸索不同,南风绫很快就走到了暗道的交叉口,看到了那条不同于其他方向的暗道。
这里......
到底通往何处?
南风绫抬起了手中的灯笼,果断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