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出自《启示录》:
He will wipe away every tear from their eyes, and death shall be no more, neither shall there be mourning, nor crying, nor pain anymore, for the former things have passed away.
-----正文-----
下有渌水之波澜
约翰在谈论,有一艘巨轮沉没,很多人死去。
她没有看过那部电影,或许听谁讲起过,但也没有记住那艘船的名字。因此,她只是平静地分享他的伤感。
他喃喃低语,脸上是罕有的肃穆神色:“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天气很快就温暖起来,悲伤随之告一段落。约翰恋恋不舍地从文献里抽身出来,启程前往伦敦。这班火车到站的时候,刘秀刚好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紧接着约翰提着行李跳下火车,摘下帽子,夸张地冲她行了个礼。好在一同下车的乘客与站台上翘首以盼的人都匆匆地涌向彼此,他这番对着空气展示的绅士风度没有引来太多目光。
青年在站台停留了一会儿。很快,母亲派来的仆从找到了他。两人走出车站,司机和车辆候在路边,等着载他们去公寓。必要的问候终于结束,之后的一路上,车里都很安静。
但实际上,不为人知的维度里,独自坐在后座的青年正喋喋不休地跟身边透明的女伴抱怨即将迎来高潮的社交季。
他“说”:“父亲忙着开会,今年好像要格外繁忙一点。母亲去拜访安妮姨妈了,打算在那边住一段时间,那里有很漂亮的喷泉和风车。真希望我也在那里,而不是被留在伦敦应付无聊的宴会。”
“看到那家咖啡厅了吗?文森特总喜欢约在那里碰面。可他们家的咖啡明明难喝极了。”
“赛马场,又是赛马场。单纯地只做观众或选手的话,赛马固然是值得兴奋的。可每次都是没完没了地寒暄,唉。”
他又说:“我一本书都没带来。想读的那些教授都不准我带出来,能带的那些都已经读烦了。他建议我把字典带上——天呐,怎么可能,那东西厚重得都能拿去给海军部拱门当地基了。还好有你在,秀老师,接下来都拜托你了。”
刘秀没怎么听他讲话,盯着窗外的人流和马车出神。
她看到马儿拖着精巧的马车从街道另一头挤过来,人流纷纷避让。一个中年男人摘下高高的黑色礼帽,颔首示意。有乌鸦盘旋着落下,停在路灯上梳理翅膀。
眼前的一切生动而鲜活,让她联想到了狭窄的电视屏里模糊的黑白默片。二者是同一个世界吗?
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把她散漫的思绪引回约翰身上。下了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青年终于不用再顾及旁人的眼光,忍不住唉声叹气,满面愁容。
“父亲之前和霍尔爵士谈过了,他们安排好了聚会,要我和霍尔小姐见面聊一聊,看有没有后续发展的可能。唉,父亲希望我最好今年就把事情定下来,至少也要找到合适的对象。唉,我觉得我还没到考虑婚事的年龄呢。他太着急了。他最近脾气更坏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麻烦事。”
刘秀想起刘利,想到她大概不会有机会见到小妍了。他们最后会结婚吗?真有那一天的话,母亲会很开心吧。至少不会像她那回那样哭得那么伤心。她笑着问:“你认识她吗?这位霍尔小姐?”
“小时候见过几次。印象很模糊了。只记得她很喜欢我的妈妈,偷偷问我能不能跟她换,说她妈妈会做好吃的苹果派,只是脾气坏了点,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当然我拒绝了!苹果派才没有那么重要。哦,我想起来了,去年也见过一回,但当时我没认出她来,跟小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像……”
“听起来你对她印象不错。”
“啊,当然,她看起来人很好。”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这么烦恼呢?或许会有好事发生啊。”
“不!不会发生的!我是说,接下来我肯定不会好过的,因为我不打算接受父亲的安排。我不会向她,向任何一个女孩儿求婚——”他突然止住话头,眼神闪烁。
“啊……”刘秀顿住。而约翰望向她的目光很快变得坚定。
“这跟我……我……”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感到恐惧。“我不想干涉你的任何决定……。”
他飞快地接着说道:“因为我没有办法对婚姻保证应有的忠贞。”
不,不该是这样的。她感觉到心脏瞬间抽紧。“不……你不能……你根本不知道,我……。”
青年的神情紧张而严肃,只有嘴角透出一点藏不住的委屈。“是了。你见过我的父母,见过我的小马。见过小时候的我。知道我从哪里来,也知道我将要做什么。我却没有机会,至少现在,至少青春尚且眷顾我的时候,没有机会真正见到关于你的一切。”
他垂下目光,盯着脚尖前那一小块地板,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不是在要求什么,我理解,你也不能控制何时与我会面。我也一直像你希望的那样,尽量不去期盼下一回……我并没有在奢望长久的未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接着说:“我只是……你不能要求我把这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与你共度的这一切的时光,当然会影响我对于生活的选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我无法抑制自己对你的思念。我不能笃定这就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已经占据了我相当一部分的灵魂,让我没法用全部的心去投入一段婚姻。再一次,我不是想要向你要求什么,我能感受到你对我充沛的,截然不同的感情,我对此非常满足、充满感激。”
他的眼睛湿润,语调平复下来,变得沉稳而坚定:“你对我是如此的重要,在我心中占据了这样独特的地位。如果我轻率地向一个女孩儿求婚,就算我对她怀有好感、能在相处中培养默契,我也始终觉得,这样的婚姻太不公平。与男人们不同,爱情和婚姻几乎决定了她们后半生的幸福。我不应该剥夺任何一个人获得更充分的幸福的可能性。很抱歉我之前不经大脑的发言,对你直率地说出这些话——我太激动了,有些兴奋过头。我是想说,我已经做好了决定,完全出于道德、责任感、深思熟虑的判断和自身的意愿。我们的相处不可避免地塑造了我如今的想法,但长远来说这绝对是积极地、有益的。我的人生,目前看来将不可避免地偏离父母和社会期望的轨道,但这绝不应归咎于你。”
本应被隔绝的痛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被钉在原地,满怀恐惧地等待他未尽的话语。
“我是想说,尽管不确定是以哪种方式……我爱你。”
“别……你不应该……不管是以哪种方式。”泪水奔涌而出,她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不管是通过语言,还是思想。她感到了一种毁灭性的绝望,悲痛于注定要叫他伤心。
这还是第一次,剧烈地疼痛将她从梦境里拽了出来,她靠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吸进肺里的空气还是越来越稀薄。她伸手去摸床头的药盒,颤抖的手怎么都打不开那个轻飘飘的翻盖。
眼前光影飞速变换,她无法准确感知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直到肉体的感官再一次被切断,她睁开眼,雾气笼罩着伦敦,还有青年寂寥的身影。
“你来了。”他露出一个有些疲倦的笑容。“很高兴我们还能——这么快就能见面。对不起,上次的谈话我让你伤心了。但我没法停止……这种感情。我或许表述得太浪漫化了,我想我对你的感受不是罗密欧殉情时怀有的那种,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更准确地形容……”
“不必……不管是哪种……”她又一次泪如雨下,“我都注定要叫你失望。很快,很快就没有下一次会面了,我就要死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已经开始步入死亡。到现在,我能感觉到,那一刻很快就要到来了。然后,大概,我将从你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对你来说,过去的……十五年里?我们见过几面?相处过多久?再之后,未来的数十年,你要去……去成为一个博学的绅士,去实现所有的梦想,去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过上幸福的人生。而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意外,一段不该存在的回忆,我只是一片鬼魂!……没有更多了!不要有更多了。”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管怎样……不管会怎样!”约翰哽了一下,很快又接着说下去:“但对我、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你是——永远不可磨灭的!就算、就算像你所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应更加、更加的珍贵。很抱歉、对不起此前都是你围着我的生活打转,我从没问过你想要什么。我原来以为……”他又顿住了,“请一定允许我,用还能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来带给你快乐。我愿意付出一切换取这个机会。不要难过,不要哭了……”青年的语调逐渐变得稳定,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惊慌,与她自己的如出一辙。
这么久以来的麻木、漠视、平淡,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不幸的命运,能够坦然地面对生命的流逝。直到有人向她说起爱,在永恒的道别即将到来之前。她害怕极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恍惚间她听到了小玲儿的声音,感到不属于自己的、冰凉的泪水沾到脸上。但她没有回到她的现实,还留在这里,不得不面对两颗破碎的心。
恐惧更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吗?然后会发生什么?她努力尝试了,想尽了办法,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醒来”,然后一直都没有醒来。她惴惴不安,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她留在了这里,前所未有的长久。
于是约翰实现了自己所说的话,抓紧了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几乎不愿意睡觉。即便已经到了很深很深的深夜,即便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闲谈,他只是沉默而倔强地盯着她,在心底暗自庆幸,幸好母亲赶上了潮流,给所有住所都安装了电灯。
如此明亮,就像夜晚从未来过。
但他总是要睡的——满怀忧虑,紧抿着嘴唇,在睡梦里显得忧心忡忡,与日间活跃的样子截然不同。刘秀靠着墙,看着他的睡颜。没有人知道,天亮之后,她还会不会在这里,他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灯没有熄灭,房间里明亮而温暖。尽管没有必要,但在“梦”里她也可以睡着,她试过。很沉很沉的安眠,就像永恒的寂静,就像死亡。她现在一点也不想体验这个。所以灯为她开着,没有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天刚刚亮起的时候,约翰就会醒来,然后瞬间变得精神百倍。第一句话,他总是问:“接下来想去哪里?”
他们一起游览过许多地方了。他没再管那些宴会和沙龙,不理会父亲的警告和母亲的催促。他不想再做不喜欢的事情了。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一开始,约翰问她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原本想回答: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很好。
但显然,她不太好,他也不太好。那个才被揭露的未来过于沉重了。
她想了又想,说:“我们出去逛逛吧?”
于是约翰慌慌张张地穿好外套,带着她走到街上。
“可惜。”他说,有一点懊丧地,“最近都没有有趣的展览。这条街里……除了这个集市,还有……那只有……唉,我希望这对你来说是个值得一逛的地方。”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非常非常有趣。”她真心实意地说,对着亮闪闪的橱窗出了一会儿神,想着红英肯定会喜欢这个地方。然后轻轻抚摸铁艺栅栏上的尖刺,感受那种湿漉漉的凉意。“贝克……贝克街?我肯定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地方。”
“真的吗?是因为什么?德鲁斯案吗?还是这里将来会发生什么大事?”
“嗯……想起来了。”
“什么?”
“福尔摩斯。”
“侦探小说?哇!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你喜欢《巴斯克维尔猎犬》吗?对我来说这是最意想不到的转折……”
约翰重新开始喋喋不休,谈完小说,又开始详细讲述他知道的一切关于街道和建筑的历史。
然后他们乘地铁到了肯宁顿路,步行到公园里,在人群中观看音乐台上的演出。返程的路上,约翰在她的要求下演示了怎么使用路边的电话亭。
再然后,接下来的好多好多天里,他们去了圣保罗大教堂、威斯敏斯特、水晶宫、伦敦塔……当然还有白金汉宫,像所有时间充足的旅人一样。约翰是最一流的导游,讲解流利,思路清晰。她是最配合的游客,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听着、看着,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
他们在泰晤士河边看塔桥分开、吊起,等货船经过后再缓慢地放下、合为一体。他不无遗憾地说:“高层走廊从前年开始就不能通行了。不知道上面的风景如何?以前我怎么没想过要来走一走呢?”
过了桥,沿着街道继续漫步。路的两边是相似的砖墙,高高地垒了好些层,被钢铁铸成的高架走道连接在一起。货物进进出出,繁忙而有序。有人从他们头顶——三楼的走道上经过,踩出重重的脚步声。
她循着声音抬头,望向狭窄的被分割的天空。倏然间,一些不详的念头从脑海划过。
“怎么?”约翰立马紧张起来。
她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什么味道?你有闻到吗?”
“啊,是,闻起来像某种香料……分不清是什么,这里的味道太复杂了,不知道储存了多少远道而来的货物。你感觉起来还是不太好?可以告诉我吗?怎么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一片复杂而真实的气息。“我想说,”她慢慢把这口气吐出来,“我不能确定。但生活总是这样的,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坏事发生。所以,你说得对,还拥有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她一直都心存侥幸。见证着男孩儿闪光的青春年华,自顾自地畅想他未来的美满人生,以为能安安稳稳、毫无挂念地阖眼。
但是、但是。
如果他们当真站在同一段历史的两头,她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看着他,“接下来,可能会有很糟糕的事,可能无论如何都难以避免。我会把我知道的、之前从没讲过的那些,一点一点全部讲给你听。我之前,哈,不知怎的,总是不愿意聊这些事情。听着,这很重要,你要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
他安静地听完,露出一个久违的,孩子气的笑容。“我明白了,接下来我们去哪里?要不要去看剧?”
刘秀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剧院里,青年身旁的座位从头空到了尾,散场时收获了旁人几道同情的目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才不是被爽约的倒霉蛋。他的女伴心情舒畅,很喜欢今晚的表演。他们正在商量明天的去处。
他们要抓紧时间游玩,抓紧时间快乐。把每一刻都当成最后一刻——这就是他们能做的最好的准备了。
一直这么玩到今天。今天,她只是说:“今天我们哪里也不去,待会儿吃完早餐,你就回床上躺着。试着睡一会儿。等傍晚,天气没这么热了,我们再下楼去走一走。”
“可是我不觉得困,我肯定睡不着的。”
“睡不着也没关系,闭着眼睛多躺会儿也好。”
“可是……好吧。”他说,不大情愿。清晨的光线让他显得过分苍白,有一两个瞬间,视线低垂的时候,比她更像一个鬼魂。
她知道的,他很开心。喜悦熊熊燃烧,把灵魂照得透亮。这是夏季最后的游园会,一场狂欢,错过了就永远找不回来的盛典。
在惴惴不安地入睡之前,他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敲击。就这么躺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我们不是非要呆在伦敦的,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了。你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吗?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城,或者今天下午?”
他屏息凝神等待回应,还是听话地没有睁开眼睛。
“好啊,去哪里呢?哪里都好……啊,白房子那里可以吗?我想去看看那个贝壳形状的长椅。”
“当然,那边离得很近,我们随时都可以过去。”得到回复之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终于睡着了。
他听懂了,记住了。他得先挺过漫长的,惊人的战争,才有机会去看她生活的纪元。的确是极其糟糕的事情。但此时此刻,更让他害怕的是,下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道别。
这或许就是永别了。
还好,这一次分别发生在一个很平凡的下午,两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约翰正在教她唱一首过去流行的童谣。
然后她有了熟悉地,将要“醒来”地感觉,隐约听到了电视新闻开始前那段熟悉的音乐声。
她停下脚步,他也回过头来看着她。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先一步开口:“再见。”
她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然后她便醒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病房的天花板,然后是小玲儿的脸,疲惫、憔悴、忧心忡忡。但依然是年轻的、健康的、能从任何挫折中恢复的,看她醒来,连忙挤出一个笑。
“姐,姐……”小玲儿捧着她的手,眼泪不听话地淌出来,漫过抿起的嘴角。“姐,太好了,我好怕你醒不过来。”
刘秀张了张嘴,缓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没关系的,没什么好怕的。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