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已是常态,康曦早已司空见惯。然而这次不同。黑夜和床催化着他胡思乱想,使他控制不住地将病情再次暴露,然后被千夫所指被肆意攻击,最后社死得不得不再次退学的情景在脑海中推演了一遍——一边恐惧得颤栗一边又停不下来。
半是回忆半是臆想中,冷汗一阵阵地渗出,他躺在床上仿佛搁浅的鱼,保持呼吸就是他勉力的挣扎。
明明已经经历过,康曦还是慌乱——涉及生死的事情,无论面对多少次,情绪都是大同小异的,他只能做到不影响必要的生活活动。或者说经历过,他没有坚强,反而更害怕。
康曦深知自己是懦夫,此刻无法否认更无法忽视,他蜷缩在床上,缓缓闭上眼睛,意识一点点混沌。
凌晨五点的时候,他再度清醒过来,一动不动地继续努力入睡,睡意将压下思绪时股间一阵闷痒,使得他陡然清醒。
挠完像是在精神突破了临界点一样,无论怎么辗转都无法再入睡,日出将至,但康曦不紧张了。许是他的伪装也伴随的光线明亮而重新浮现,又许是状态萎靡的一天已经注定,他已经明白将来将遭遇的并无力改变,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羁绊,如果说遗憾的话,可能就是还没走遍万水千山还没有获得足够的爱吧。可这两点,哪怕他长命百岁也未必能完成,他可以以此为由宽慰自己。
康曦的国庆假期,就这么从失眠不足得缺氧头晕却不得不强撑精神参与历史小组的分工讨论开始的。所幸小组组长能力强,会议效率极高且进展顺利,很快就将主题和分工定下,国庆假期内各自完成。
入夜,情绪反复,平静、汹涌泛滥、再归于平淡,进而烦躁转愠怒,犹如一锅正在火上烧的水,平平的水面下是不断拔高的燥热。刚躺下时,康曦心神空空,然而意识异常清醒,漫漫黑暗中他连睡意都没酝酿出来,仿佛在浪费时间的错觉让他滋生了一丝不耐。
窗外又传来一阵狂飙的摩托车碾压过马路的撕裂刺耳声音,康熙无法再无视,由仰卧改侧卧,并借这个姿势分别用枕头和被子将耳廓抵在鬓角处,拒绝接受外界的任何动静,同时放飞思绪沉入自己臆想的另一个世界,双管齐下。
正常情况,他会慢慢产生困意,并在久久后的某一个瞬间忽然入睡,可今晚他清楚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流逝得他不敢去看具体时间。
康曦不得不再变一个法子----寻找一个睡觉姿势,然后一动不动。这个姿势实在难找,僵持不动后,要么一会儿手臂泛酸,要么没一阵子一只腿被压得发麻,又或者大腿内侧一阵闷热瘙痒。这些都使得他不得不改变姿势或伸手去挠,一动就破功。
几番反复后,康曦终于绷不住,浓烈的焦虑暴动的烦躁还有一丝悲戚。
当康曦为尿意起床,再打开灯服用褪黑素的时候,适应了黑暗的瞳孔为灯光刺激着不得不再适应,他深深地有前功尽弃沦为笑柄的感觉。
开灯之前的淡定是能找到实处的,重新熄灯躺床上后的淡定则脆得像纸一样,被窗外传来碾压的摩托声一触即碎。康曦看着惨白的墙壁,开始慌了,慌得不敢想自己明天的模样。他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再早点睡,为什么不能固定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为什么不早点吃褪黑素,为什么买点安眠药……又或者为什么不能无痛地一了百了。
不断归咎自己也于事无补,又一阵撕裂的摩托声冲击过来,康曦开始怨怼:怨恨这个夜晚那么长又那么快,怨恨自己敏感的神经,怨恨深夜飙车的人。
负面情绪噬人,康曦甚至开始许愿:希望深夜飙车的人双双相撞。
很快康曦觉得自己太恶毒,但是他又实在是恨,于是改而道:希望自己和那些飙车的人都横死。
一通诅咒,心扉里憋着的气劲随之宣泄出去,明明躺在床上,康曦反而累了,由内到外渗透的累,累得他不想思考不想说话,连睁眼都不愿意。
这一累,失眠,未来,生与死乃至全世界都无所谓了。
反正已经不能更糟糕了,那就这样吧。
康曦病态地想着,或许当初他就应该跟许立轩一命换一命,那样的话现在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
黑暗中,康曦一点点地笑了:没事,许立轩也会死,大概率死得比他早。
之后再无思绪,房间和人像是死了一样沉寂,一直到是不知何处传来又或者是错觉产生的公鸡打鸣声,康曦才后知后觉地有反应。
他不仅不恼不慌,还病态地愉悦:“天要亮了。”
像是终日彷徨难以度日的死刑犯,终于得来了执行时刻,自此解脱。
天亮了,被子还是冷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天亮了,所有坏情绪都收一收了,还是得努力活下去。
然后记忆再次断层,再次有意识时,天已大亮,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康曦打开手机一看,8点23分。
知道再怎么躺着也睡不着,康曦便就这么开始了新一天。他诧异精神还不错——脑袋还能思考,眼睛还睁得开。虽然有点小感冒,但比起预想的状态,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康曦这种个子高却削瘦的人,基本都兼有气血不足的毛病,耐不住熬夜的。他记起尚没染病的时候,有一次前往朋友家做客并过夜,起夜回床后朋友一只腿跨在他腰上说“来玩吗?”。因为这个玩笑,他后半夜没睡好,第二天眼皮睁不开且五分钟一个哈欠。
他机械地完成日常生活中洗漱、吃早饭、打扫卫生等任务,昨天闷了一身汗故临近中午时他又洗了个澡,难得地下午两点才吃午餐,而且是外卖。
与历史小组商讨作业耗尽了康曦不多的精力,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倒了晚上,不想起床不想吃晚饭。
直到肠胃一阵蠕动抽搐后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康曦在一身冷汗中陡然清醒,疼得蜷缩成一团。
疼痛来得快去得快,康曦刚松口气,猛然又是一阵剧痛,他直接呻吟了出来。
急性肠胃炎吗?
康曦在破碎的意识中猜测,腹痛感再次褪去,紧随而来的是前所唯有的恶心。
呕——
上吐下泻的状态坐实了康曦的猜测。他今天吃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是单纯的脱水和胃抽搐胃酸翻涌。整副身体陌生好像是他夺舍来的一样,五脏六腑全部发生排斥反应。
煎熬已成常态,反反复复。一痛康曦神经就跟崩掉一样,所有注意力都被卷入到腹部,像被撕裂一样。
少数的清醒时刻里,虚弱得似被放了过量血的康曦不免恍惚,反问自己姓甚名谁问自己在干什么——他逐渐丧失了身体的知觉。
时隔两年,他再一次有了直面死亡的淋漓刻骨的真实和压迫感。
他一半的意识想着“如果要我死,能不能换个痛快的方式”,一半的意识艰难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光是掏出与解锁这个动作就花了他好几分钟。
康曦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蠢,张着嘴唇无声呻吟着,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仿佛濒死一样,而瞳孔溃散无神,仅仅只是聚焦屏幕看清字都得好一会儿。
幸运的是,他一个人住。
不幸的是,他真的只是一个人。
长长的微信列表,近百名好友,他在这夜晚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坦然求助的人……密密麻麻的孤独和挫败感瞬间包裹了他。
他是一个失败者,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强烈。
可能又要搬家了。康曦一边想着,一边准备拨打120。
鬼使神差地,搓拨给了应有常。
少年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困倦,应是被铃声吵醒:“喂?学长?”
康曦听到熟悉的声音,意识回笼几分,一时间却该如何开口,内心暗讽着自己在干什么?自己把别人当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每次都是应有常……
“喂喂?学长?怎么不说话?你还好吗?”应有常的语气多了几分着急。
视线模糊起来,原来是眼泪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康曦说:“我生病了……你可以……来看看我吗?”
这是康曦能说的最直白的话了,虽然还留有一丝体面,但文字和语气背后满满的都是求救。
说得磕磕绊绊,底气不足,生怕令人尴尬为难一样,他补充说:“不来,也……没有关系的。”
应有常答应得坚决且干脆,动作更是利索,跟康曦要了定位后即刻动身,
躺在床上的康曦突然有了盼头,虚弱无力但不再悲伤彷徨,适才还度秒如年,此时此刻,每分每秒都流逝得刚刚好。
窗外,月亮一点点地出现了。